月色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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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日】春日之后


全文1w8 一发完

时间线是第一次春高后

突然就是想看纯情dk贴贴(虽然也并没有怎么贴就是了

主tobio视角!

感觉日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当然kgym也是!

 

 

 

 

-

头顶的出风口嘶嘶地送着热风,影山口干舌燥地醒了过来。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日向,小个子的头靠在起了雾的车窗上,亮色的头发缱绻地粘在玻璃上,白色的口罩遮掉了他大半张脸,影山本以为他睡着,窗外的路灯光一闪而过,他才看清日向的眼睛睁着。

路边的光从日向烧得幽暗的眼里溜过。影山出声道:“喂。”

日向转过头来看他。

影山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一顿,安慰的话突然就消弭无踪了。日向安静地看着他,平日里最闹腾的人耐心地等着他开口。或许是因为不适的身体带走了他的活力,影山莫名地想起他站在球场上高高跳起扣球的样子。

像鸟一样。

 

影山:“没事了。”

日向啧了一声,又靠了回去。他说:“影山你可真是别扭,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了嘛。”

他甚至都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影山想说什么。

影山本就不善于表达,被他呛了一下只好动手掐他。日向猛地往旁边躲去,一不小心撞到了前面山口的座位。山口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到了,一旁的月岛莫名被波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这一连串动静不小,前面醒着的大地立刻低声说:“你们又在闹什么?日向还发着烧,影山你少招惹他。”

 

日向低低地笑起来。

影山就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路灯光看了他几秒,在日向回视他之前收回了目光。

日向倚着冰凉的玻璃定定地看向窗外,影山的注意力被黏在车窗上的他的头发吸引。影山已经睡过了回程车的大半路,这时实在清醒得很。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靠在车窗上被车子的颠簸撞醒的经历。

影山说:“回来睡好,小心最后把脑子撞坏,你这呆子。”

日向略微蹙起眉看了他一眼。就在影山以为他要反驳的时候,日向安静地靠了回来。

影山几乎被他的温顺给震住了,他用余光又注意了日向一会,日向终于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他比平时安静了太多。影山努力回想之前日向的样子,小个子从来没有说过累,一整天都无忧无虑,失落和寂寥这样的词语似乎永远和他挨不上边,然而此刻昏暗灯光一次一次地滑过他的眉眼,影山意识到日向是在难过。

 

乌养昨天给日向送完饭出来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武田顿住筷子,问乌养情况如何。乌养端着托盘回手拉上门,说,恢复得不错,吃了不少,没憋在心里。

影山当时捧着一大碗饭从月岛身边经过,被眼镜仔冷嘲热讽了一番,并没有细想这句没憋在心里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看着在回程车上闭上眼睛的日向,忽然福至心灵,原来日向是哭过了啊。

影山漫无目的地回忆,第一次见到日向哭泣,还是初中和他打比赛的时候。小个子站在台阶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好像浑圆饱满的珍珠,目光却如同被洗涤过的宝石一样剔透。

他带着哭腔,大声说:“我要成为那个留在球场上时间最久的人!”

 

然而现实却并不如说出口的话那么轻巧,影山想。他努力寻找着已经消弭的睡意,忽略了心底泛上来的在意和焦躁。

 

菅原的声音传来时,影山好不容易聚集的困意被打散了。他睁开眼睛,皱着眉去推身边的日向:“喂,到了。”

日向睡得很沉,影山叫了他几声,他连眉都没皱一下。菅原站在过道上手扶着旁边的椅背,大地从车下上来,问:“怎么了?”

菅原说:“日向刚在车上一直没睡,现在刚睡着,叫不醒了。”

 

影山说:“我背他吧。”

 

大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影山和日向的关系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是微妙的对手,既剑拔弩张又惺惺相惜,彼此很少如此体贴。就算是日向倒下时,影山也没有说过什么安慰的话,反而说的是“我赢了”。但神奇的就是日向听到这句话,反而抹干了眼泪。

他们互为对手,却又在这敌对中生长出了旁人无法替代的感情。

 

影山没有读懂大地那一眼里的讶异,他低声重复道:“我背他回去吧。”

菅原说:“嗯,也好,影山你先戴好口罩,我帮你拿着东西。”

影山从包里掏出被压皱的口罩戴到脸上,拉上拉链背到身上,将包绕到身体前面,接着挤到逼仄的座位之间,略微蹲下身捞过日向的大腿。大地走到日向的座位后扶住他的背,菅原拿起影山座位脚下的袋子。乌养和武田在车下迟迟不见他们下车,上来问:“怎么了?”

影山垂着头从座位中挤出来,日向的脑袋无知无觉地靠到他肩上。菅原往后退了几步让开过道,大地低声向乌养教练和武田老师说明情况。乌养听完连忙拉着武田往旁边让,影山背着日向稳稳地走下了车。

 

寒意扑面而来。影山低头又把日向往上抬了抬,抬起头才发现人基本上都还没走。田中打着哈欠等在车下,看见影山背着日向下车,一下清醒了:“日向没醒?你要背他回去吗?要我帮忙吗?”

后面跟下来的菅原笑着说:“田中你要跟着他们两个一起翻山回家吗?”

田中刚要说话,就被随即下车的主将训斥道:“累了几天了,赶紧回去休息。”

月岛插着兜站在一边,瞥了影山一眼,简短地说:“真不怕累。”

山口笑了笑,知道这是好友别扭的关心。他围好围巾,有些担心地问:“影山你是要把日向送回家吗?”

影山“嗯”了一声。谷地在一旁抓着书包带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晌对影山说了一句“一路小心”。菅原小声问:“你还行吗?要是有什么事情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都在的。”

大地看了一圈,确定没少人,回过身对影山说:“回去路上小心一点。”

影山点点头,在心里回忆着去日向家的路。菅原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影山勾到手指上,跟前辈们和老师们打了招呼之后就往校门走去。

 

乌养看着影山和日向重叠的背影,皱着眉问武田:“老师,您手上有日向家人的电话吗?日向家住在山那边,影山这样背他回去也要累出事情的。”

武田正活动着因为长途驾驶而变得僵硬的脖颈,闻言手忙脚乱地掏出了手机:“我有的——那要不要把影山叫回来,让日向在这里等着啊?”

乌养思忖了一会,缓缓地说:“不。”

武田翻阅着通讯录,闻言抬头看着乌养。金发的教练平时看起来是一副小混混的样子,但是在各种事情上都意外地靠谱。

 

武田接通了日向母亲的电话,走到僻静的角落低声向日向母亲说明情况。乌养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室外抽烟违规,他咬着没有点燃。武田挂断电话,走到乌养身边说:“我跟日向母亲说了让她注意一下路上,她说她现在赶过来。”

乌养应了一声,最后走的木下向他们打了招呼跑出了学校。武田把手机放回口袋,想了想还是问:“乌养君,为什么不让影山和日向回来一起等着呢?”

乌养拿下咬着解馋的烟,沉默了一会,说:“不知道,直觉吧。”

年轻的教练手指夹着烟,大拇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烟嘴。

他在武田的注视下沉默半响,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影山和日向之间的关系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怎么说,敌对?还是无厘头?他们之间由排球维系起几乎可以说是牢不可破的纽带,这种叫什么呢……”

武田:“敌友?”

乌养被他逗笑了。两个人在宫城寒冷的空气里笑了一阵,乌养又把没点燃的烟塞回嘴里,说:“影山在部里关系最近的就是日向,虽然他没怎么表示出来,但我感觉影山其实很担心日向。”

 

影山的小腿因为连续的上坡有些酸痛。背上的日向体温仍然居高不下,他脸颊滚烫的温度透过口罩,再透过影山并不算厚重的衣物传到他的肩膀上。

他沉溺在日向在昏暗中瞥过来的那一眼里,意识仍在车上,但身体已经在宫城寒冷的初春里行走了一公里。

他尽量平稳地呼出一口气,在坡上停了一停。对面车道驶过一辆小轿车,留下了一阵寒风和几缕尾气。他等难闻的味道消散在空气里之后,再次迈出了脚步。

说出要背日向回家的话时,影山根本没有多想什么。

日向靠在车窗上的剪影仿佛停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一闭眼就能看见。这一幕比日向用笃定的目光看着他时更触动他。

 

下雪了。

影山抬头看了一眼黑沉的天空。口罩内侧已经因为呼出的热气而凝了一层水珠,在他的呼吸之间糊到他的嘴唇上,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回过头去看背上沉睡的日向。

日向的体温很高,体重很轻,身体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纤细,趴着时甚至都没有占满他的背。他的手臂无知无觉地垂到他的身前,随着影山挪动的脚步轻轻晃动,偶尔碰到他的胸口,节奏与他的心跳重合。

周围的空气寒冷至极,但影山却觉得自己好像跋涉千里归家的旅人。

 

他莫名想到在某处看到的书。他的对学术的东西记性不是很好,但惟独这一条他记得很清楚。

书上说,鸟类的骨骼是中空的,因此才能在空中飞翔。他不由得掂了掂日向,想,这家伙能跳这么高,不会真的和鸟一样,骨头是中空的吧?

他为了跳得更高而助跑时,总是向后扬起双臂,影山常在侧面看到日向做这个动作。

 

真的好像展开的双翼,带着无限延伸的可能性向上向后,跃起的一瞬间身体的姿态是耀眼的优美。

背着天花板照射下来的灯光,预备击球时高高扬起的手肘和逐渐并拢的手指,力量感从手臂传递到指尖。

第一次见面影山就被他跃起的姿态吸引,也佩服他对于胜利的渴望,明明只做过一场比赛的对手,他就记住了日向。

从初见到现在,也不过过了大半年而已,然而日向的成长速度实在太过惊人。

他是真的很喜欢排球啊。

 

影山轻轻甩了甩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开。

雪花落到他的头发上。

 

日向睁开了眼睛。

他几不可闻地嘶了一声,想,影山一定很少照顾别人,背着他时,手指抓得他的大腿生疼。

雪落下有声音吗?日向看着影山的头发漫无目的地想。

少年的黑发与冬夜融成一片,洁白的雪花挂在他的发丝上,如同停滞在了半空中。日向盯着那片雪花发呆,趁着自己身体不适,没有出声。

 

和影山飞雄不一样,日向翔阳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在想什么啊,王者大人。”

 

背上的人突然出声,影山被吓得差点松手。他回头去看日向,小个子睁着眼睛,目光里是一片探询。影山没有停下脚步,他沉默了一瞬,回答:“在想鸟的骨头。”

日向疑惑道:“鸟的骨头?”

影山:“嗯。”

他心里诸多弯弯绕绕,出口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句。

影山的思绪顺着日向滚烫的气息飘远。他听到日向说:“喂,影山。”

影山应了一声。日向说:“背着我走这么多路,不累吗?”

很平和的语气,影山并没有感受到其中有拱火的意思,但他莫名有些不自在:“想下来就直说。”

日向闻言立刻交叉手臂,握紧了自己的手腕。影山看到之后嗤笑了一声,将日向往上提了提。日向终于忍不住说:“你的手能不能抓轻一点?真的很痛,你没照顾过别人吧?”

影山额角的青筋一跳:“挑三拣四的,我放手了啊。”

他一边这么说,手上的劲一边松了不少。日向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清越,影山几乎能想象到他口罩下明亮的笑容。

他的嘴角略微上扬。

 

日向瞥到影山上挑的眼角,知道他这是笑了。

影山总是冷着脸,即便是笑也并不是什么自然的笑,这一点时不时被他拉出来调侃一番。影山有时在球场上因为戏弄了对方二传和攻手而打心底里感到愉悦,脸上的笑也仿佛带了刀一样的锋利,日向在半空中瞥见都觉得被扑面而来的锐意糊了一脸。

 

然而在寒冷的夜里,在夹带着雪花的风中,他真切地看到影山上扬的眼角含了一点温润的笑意。

而这点笑意迷了他的心窍。

 

日向抬起身。

 

影山的左耳廓传来并不柔软的口罩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隔着口罩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耳廓。

日向的手臂因为用力压住了他的肩,影山回头去看他,将将撞进日向带着笑的眼里。

 

风从他们之间拂过。

 

影山来不及去想刚刚碰到他耳朵的是什么,后方的车道开上来一辆车,缓缓地停在他们身边,拉下了车窗。

日向侧过头,叫道:“妈妈!”

日向妈妈坐在副驾驶座,影山略微俯下身子,说:“您好。”

日向妈妈和日向一样有着一头亮色的头发,闻言笑着说:“你就是影山同学吧?日向麻烦你照顾了,我们家这孩子经常闹腾,还要请你多多包容呢。”

日向在影山背上抗议:“妈!我才没他闹腾呢!”

影山打断他的话,一句话回答了两个人:“不,哪里的事。”

日向妈妈笑起来。和她的儿子一样,她笑起来有着神奇的感染力。她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影山同学,上车吧,我们顺便送你回去。”

影山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到大,身边除了乌野的人,大多都是不太会表达自己善意的类型,因此他并不擅长坦然地接受别人的好意。

日向在他背上观赏了一会影山的样子,闷闷地笑了起来。影山有些窘迫,日向妈妈笑着说:“没关系的,你和日向是好朋友嘛。天这么晚了还下雪,你一个人在路上走不安全。”

影山:“不,我和他不是......”

日向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赶紧上车,你背人的技术真的不行。”

影山默念了几遍“这家伙是病人”,才忍住没把他甩下去。他把日向放到车座上,日向往里面坐了一点,拍拍旁边的座位:“上来吧,影山君!”

影山说了一声“麻烦了”,才坐到车上。日向妈妈笑着看了他们一眼,目光里是无须言说的了然。

 

影山的家就在山脚下,车子停在已经灭了灯的影山家前,他下了车,合上车门,对日向妈妈说:“麻烦您了,还有开车的叔叔也是。”

“不用客气呀。”日向妈妈如是说。

日向拉下车窗,趴在窗边对影山说:“那明天见,影山!”

影山垂下眼睛看他,小个子睡了一觉似乎有了精力,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大巴上恹恹的感觉。他隐约松了口气,用撩架的语气说:“还是待家里病好了再来学校吧,你这呆子。”

日向破天荒地没有反驳,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却恰好落进去几点细碎的光。影山的目光被那点光烫了一下,忙不迭地别开了视线:“那么再见。”

 

他站在原地等小轿车开远了,才回头打开家门口的栅栏。影山尽量轻地打开门,在玄关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上楼,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开灯,把包放到桌子旁边,摘掉口罩。

他站在桌边,怔了许久,抬手去碰他的左耳耳廓。

烫的。

影山又去摸右耳耳廓,是和雪一样的冰凉。

刘海上落下来一滴水,影山抬手,刚刚在门口落到头上的雪花因为上升的室温全都化在了他的头发上,一片潮湿的冰冷。

有什么和化掉的雪花一起,留在了那条公路上。

 

日向躺到床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浮现出影山戴着口罩的侧脸,停滞在半空中的那朵雪花,在雪夜里眼角格外分明的笑意。

 

那是他在春日的雪夜里趁着影山不注意偷来的一个吻。

 

影山不善言辞,做的往往比说的多。

日向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所以这些不动声色的温柔总能被他看到、察觉到。每一次发现影山故作镇定的关心,日向总忍不住去逗他。

朋友可以有很多个。日向天生性格外向,很容易就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排球上,影山是第一个愿意给他托球的人。

是他的第一个搭档。

他的第一个二传话很少,明明对前辈对其他队友都有足够的礼貌,也从来不吝于夸奖,唯独对他没什么好话——总是毒舌的月岛除外。

 

是不是所有人对重要的“第一个”都会产生占有欲呢,日向不知道。

等这份占有欲生长成亲吻的欲望时,日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影山摸着耳廓从浴室走出来,头上搭着毛巾,水滴从碎发上滴落下来,在肩膀的衣物上洇开。姐姐美羽从自己的房间端着水杯出来,看了他一眼:“啊,飞雄,回来了啊。”

影山闷闷地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从小相比父母,长姐和他更亲近,因此有什么问题影山习惯于求助美羽。

美羽只瞥了一眼影山的神情便明白弟弟有事情想问她。她去厨房灌了水,倚在餐桌上等他开口。

影山捏着毛巾的一角,抿紧嘴唇。他钝感的神经在日向几乎算不上触碰的那一瞬间狠狠地震颤了一下,雪花,黑夜,日向眼里略带狡黠的笑意,影山从小专注于排球的脑子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是还有别的什么存在的。

 

终于他问:“‘恋爱感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

隔天日向没有来。

午休时影山站在他们班门口,面色冷淡。他甚至不用仔细寻找,便知道那个呆子不在这个教室里。

经常和日向一起吃饭的篮球部的眼镜小哥过来说日向请了假,影山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男生忙不迭摆摆手说没事,应该的。

影山插着兜往体育馆走去。月岛和山口从后面走上来,眼镜仔看了他一眼,不出他所料地撩拨道:“哟,孤单的背影啊王者大人,野孩子一不在就这么失魂落魄?”

山口则问:“日向请假没有来吗?”

影山避开了月岛的毒舌,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他回答山口说:“嗯,没有来。”

 

月岛注意到影山没有对他的毒舌作出反应,一贯凉薄的目光透过镜片竟显得锐利起来。他闭上嘴,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影山,乌野的理性思忖了片刻便找到了端倪,看向影山的目光也带上了若有所思。

他对于自己得出的结论并不意外,只是他生性对于人际关系的探求没什么好奇心,并不想惹出什么麻烦,所以月岛萤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影山今天的状态有些微妙。

这一点在场训练的人都心知肚明。同为二传的菅原在一旁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任何技术上的问题,反而注意到影山似乎在思忖什么。

“影山,”菅原在影山休息的时候过来问他,“日向今天请假了吗?”

影山回答道:“嗯,他请假了。”

菅原应了声,单刀直入道:“你在想什么呢?”

影山愣了一下:“啊?”

“你今天好像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菅原手里捏着水壶,目光落在跟缘下交代事情的大地身上,“有什么事情问问前辈也没关系的噢?”

影山并不擅长委婉,也并不擅长隐藏。他偏头想了想,问菅原:“菅原学长,‘恋爱感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菅原正喝水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呛咳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转过脸难以置信道:“你问什么?”

影山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刚想要重复一遍,菅原就伸出手阻止了他。“不是,我听清了,就是有点难以相信,你……”

在球场下仿佛一直游刃有余的学长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你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旁经过的月岛说:“学长,‘这家伙脑子里想的不该只有排球吗’这句话快写你脸上了。”

影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月岛脖子上挂着毛巾,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脚步不停,走开了。

菅原收拾了自己的表情,下意识地单手叉起了腰。他说:“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一般说来,‘恋爱感情’是想要靠近某个人,但是真的靠近了又会觉得心跳加速之类的?我说不清啊,啊,正好,——田中!”

 

田中正和东峰旭炫耀完他的超级内角球,打算到旁边休息,见菅原冲他招手,完全不作他想就冲了过来:“噢,菅原前辈!有什么事吗?”

菅原低声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田中叉起腰,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回答:“想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的感觉。”

影山面露疑惑:“这和我跟排球有什么区别?”

田中反驳:“排球跟人能一样吗?”

影山居然思考了一会,菅原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半晌,他回答:“不一样。”

田中说:“那不就好了吗?爱就是想要和某个人一辈子。就这么简单嘛!”

他急着喝水,说完就走开了。

 

菅原小声说:“田中这家伙不愧是第一次见到清水就求婚的人啊,答案意外地纯情……”

影山仍然一头雾水。菅原见他的表情还是找不着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哪有一下就能把人心弄明白的,不用太过纠结。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问题呢?”

 

这个看似正经的学长揽过影山,终于低声问出了他最想问的:“影山啊,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影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左耳的耳廓似乎在隐隐发烫,昨夜山风的温度仿佛记忆犹新。

随即他眨了一下眼,蓝得发黑的眼睛直视着菅原,微微上扬的眼角明明带了些狂狷的英俊,却被他专注于某物的沉静压下了那种狂气。

菅原感叹于影山的好看,不由得去想,这位几乎说得上禁欲的影山如果喜欢上什么人会是怎样的呢?

 

“没有。”

 

菅原险而又险地停住脑海里越来越危险的幻想,矜持地问:“什么?”

影山认真地回答:“我没有喜欢的人。”

 

倒不如说是真的不明白喜欢是什么,影山在心里接上这句话。

“噢,日向!你怎么来了啊!”面对着他们的西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们身后的门口挥手。

影山蓦地转过头,看到亮色头发的小个子围着厚厚的围巾站在门口。日向错开了影山的目光,在那短短一瞬间里影山的思绪纷乱又快速地运转起来。

他想要叫住日向,但是在他僵住的那一刹那,日向已经脱下鞋子向西谷冲去了。

大地怒吼道:“日向,把鞋子穿上!”

 

这份慌乱因何而起、从何而起,影山暂且将其放到了一边,因为莫名其妙的喜悦淹没了他。

——见到日向,他很高兴。

他看着日向和众人打成一片,场面一度十分热闹,而他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时常觉得日向这个人很神奇,他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不管是社交也好、排球也好。但昨夜他的滚烫温度烙在他的脊背上,时刻提醒着他日向并不是不会受伤的。

 

影山看着菅原去问候,僵在了原地。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偶尔在人群外,更加时常在日向身边,周围是一片他不习惯的喧闹。只要这个小不点在身边,他就能融入某个集体,也因为日向,他现在也学会了一点与人相处的方式。

一开始好像少了日向,他和乌野的人之间就隔了点什么。并不是说关系不好,只是只有日向会来锲而不舍地招惹他。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对什么人产生“恋爱感情”,会是怎样的呢?

影山如是想,目光垂落到地面上,又抬起手去摸自己的左耳廓。

那是一个吻,影山心知肚明,尽管它的位置十分微妙,但那是一个吻。然而这个吻其中含有什么感情,迟钝的他,并不很明白。

日向像是终于看到了他,冲到他面前说:“哟,影山!”

日向的目光一如既往,琥珀色的眼睛里诚实地倒映出影山的脸,里面是一片令他恼火的坦然。

影山下意识地去抓他的头发。日向已经被他训练出了条件反射,身上明明穿得厚重,却一下就躲开了。影山抓了个空,烦躁蓦地翻涌上来。两个人打闹起来,田中和西谷在一旁哈哈大笑,月岛默不作声地拿出手机打开了相机,山口站在月岛身边捏着水杯笑。

 

......无论他站在哪里,日向都会一把将他拉进喧嚣中。

 

清水在一旁和谷地说话,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谷地奇怪地抬起头,看见学姐秾丽的眉眼间带着明显的不舍和难过。她看着不远处打闹的影山日向他们,侧脸轮廓姣好,神情却是怔忪的。

女孩终于明白过来。

 

春高结束了,属于学长学姐们的春天也到此为止了。

 

大地拍了拍手,说:“好,那么既然人到齐了——”

 

影山听学长们说完离别感言,面上没什么表情。

初中时他与队友关系不睦,也没能如他所愿打进全国大赛,所以当他站在一群毕业生中间与后辈告别时,心里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是金田一哭得像个傻子一样。

然而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分别的滋味。他舍不得乌野,因此也舍不得那四个可靠的三年级前辈。

站在他旁边的日向红了眼眶,嘴瘪起来几乎能挂上一个油瓶,影山瞥到之后忍不住拿手指去夹了一下,日向猛烈地挣扎起来。

大地站在前面条件反射地说:“影山日向安静一点!”

菅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大地张着嘴,才反应过来他刚把主将的职位交给了缘下。东峰站得笔直,脸上的表情极其肃穆,西谷绕着他转了两圈,奇道:“诶,旭学长没有哭啊,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哭的。”

田中抹着眼泪,说话模糊不清起来:“怎么可能!我都忍不住了......呜呜呜洁子学姐!洁子学姐......”

清水冷静地退开一步避开田中沾了鼻涕的手,脸上却带着无奈的笑容。谷地在一旁盯着田中的手看得心惊肉跳,山口在背着月岛悄悄地抹眼泪。

影山注视着日向努力忍着不哭的侧脸,手指轻轻一动。在离愁别绪里,他想起昨晚姐姐说的话。

 

美羽放下手里的水杯,对影山说:“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她用与影山肖似的蓝色眼睛,看着弟弟带着疑惑的脸,认真且用力地回答:“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影山抬起手。

 

日向亮色的碎发落在他的眼角旁边,他在泪光里瞥见影山向他伸出手。他转过头去看他,影山的手指修长匀称,略微勾起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指尖没有一点多余的指甲,触碰的瞬间如同温软的玉。

他像是没有料到日向会转过来,指尖碰到了日向的眼角,恰好接住了他将落未落的眼泪。

影山顿住动作,和惊讶的日向面面相觑。眼泪从影山向上的手指流下,日向的眼睛如同真正的琥珀被水洗濯过一般剔透。与影山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慌乱终于从他的眼底一晃而过。

 

影山捕捉到了这点慌乱,他垂下手捻了捻手指,日向则抬手薅了一把刘海,碎发落到了耳旁。

他的肤色天生较白,体育馆的灯光下亮色的头发衬得他的脸像是在发光。日向总是说他不如影山和月岛受欢迎,其实影山常听到女生们议论“排球部的那个一年级小个子真的好可爱喔”。

菅原敏锐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如往常,过来笑着揽过他们的肩膀:“日向,影山,以后大地不在了要听缘下学长的话啊,别老是天天吵来吵去的。”

大地在不远处听到这句话,满脸的无语:“我还没死呢,菅。”

影山和日向下意识地笑着看了彼此一眼,这一眼太过仓促,谁也没能品尝出其中的滋味。

别离两个大字横在他们中间,少年的心哪里经得起这样对待,半大的身体拉扯着长大,所有人都看着远方,天真地以为身边的人会一直在,没人料到一定会有岔路。

 

影山突然叫日向:“喂呆子。”

日向不爽道:“干嘛啊,笨蛋山。”

影山的目光安静地与日向对上,他问:“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吧。”

日向怔了一下:“哪次说的话啊?”

影山:“‘哪怕是世界的舞台’那次。”

日向恍然。

这个年纪做的约定似乎都是这样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出,但是他知道影山是认真的。这个人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玩笑,说什么话都是一个字一个钉。

他说:“嗯,算数。”

影山露出一个笑容。

他想,那就好。

 

影山看着抹眼泪的田中和小声啜泣的谷地,抿起了嘴角。

名为“离愁”的情绪淹没了他,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既然有约定,那么日向就会一直是他的对手。

既然是对手,那么日向就一定不会离开。

影山如此确信着。

至此,对于“恋爱感情”的思考被影山放到了一边。

 

-

三月,他们送走了三年级。四月,他们迎来了新的一年级。

 

乌野高中门口的樱花盛开,影山缓步踩过铺满地面的花瓣,一步一步,试图回忆初次来到这里时的心情。

去年三月以前的记忆灰暗到有些模糊了。

影山的脑海里闪过无人去接的排球,灵堂燃香的味道,还有白鸟泽考试的排行榜。

 

花朵飘落到他的肩膀上。

日向轻捷的足音从身后传来,影山刚回过头就被他亮色的头发撞了满眼,日向比这一条路的樱花还要引人注目。

他笑着说:“影山早上好!”

影山回答:“早。”

他回过身子继续往前走,时刻提防着日向抢跑。然而今天日向没有赛跑的意思,他伸手拈起影山肩上的花举到他面前:“影山,你有桃花运喔!”

影山瞥了日向一眼:“这是樱花,你这呆子。”

日向:“废话,我当然知道,你真是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影山既想不明白日向为什么非要把樱花说成桃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被说没有浪漫细胞,于是恼羞成怒地去抓他的头发。日向手里捏着樱花灵活地闪躲,此时身后缘下的声音幽幽传来:“给我适可而止。”

 

影山和日向僵住了。

缘下看着文气,但生气时比大地更有魄力,甚至可以说是阴森——所以笨蛋四人组从来不敢真的惹他生气。

影山收回手,日向收回腿,两个人老实地往前走。

影山插着兜回想,去年好像也是这样。

他一个人在练发球时,这个小个子踏着轻捷的足音从体育馆外出人意料地跳进了体育馆。

 

日向瞥了正沉思的影山一眼,侧过身子,将那朵樱花放到了口袋里。

 

午休时影山来找日向吃午饭。

日向在抽屉里寻找便当时磨蹭了很久,影山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他。就当他找到便当的时候,隔壁班一个说得上话的男生过来喊:“日向同学!有人找!”

日向疑惑了一瞬间,没有多想,把便当盒塞给影山:“哦哦,马上就来——影山,你先去吃,我马上就来。”

影山差点没接稳,得亏他的手指力量大,险而又险地捞了上来。他略微蹙着眉,转头去看日向跑开的方向。小个子跑起来脚步轻捷,没一会就没了影子。

他端着两个便当盒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他和日向一起吃午饭时常常坐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走到自动贩卖机的那个拐角,视野中陡然出现一抹亮色。反射神经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影山倒退了一步。

他在原地顿了一会,探出头去。

日向身前站着一个比他个子还小的女生,背影和谷地有些许相似,正低着头说着什么。日向肉眼可见地十分窘迫,双手垂放着,似乎有些无措,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总是没能发出声音。

 

影山了然。

尽管他对于人际关系十分迟钝,但再迟钝他也知道这是告白现场。

 

那个女生轻细的声音嗡嗡地连成一片,影山皱着眉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然而直到她的声音逐渐消弭他也没听到一个字。这时日向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越,比同年龄的男生稍高一些,此刻也并没有小声说话,所以影山很轻易就听到他说了什么。

“啊,怎么说呢……是叫藤原同学吧?”日向的耳尖绯红,他的视线四下乱飘,就是没有放到眼前的女孩身上。

影山站在角落嗤笑一声,果然是不认识的女生,连名字都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呃……很感谢你的喜欢,藤原同学。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影山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他站在自动贩卖机的那个拐角,娇小的女生从他面前跑过,留下一串啜泣消散在空气中。他站在那里,被莫名其妙的恐慌和焦躁击中,神情晦暗不明。

他没忍住又去摸自己左耳的耳廓。那究竟是不是吻呢?时隔将近一个月,影山突然开始怀疑这一点。如果不是吻,那他这一个月仿佛怀揣了宝物一般窃喜的心情又该放到何处呢?

他想起日向举起那朵樱花说“你有桃花运喔”,笑容灿烂,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他惯有的揶揄和狡黠。

 

“喂影山,差不多看够了吧?”

影山悚然一惊。他探出头去不敢置信地问:“你看到我了?”

日向站在原地,抬眼看向他时,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愉悦。影山凭借一年来对日向的了解敏锐地感知到了这点愉悦,焦躁的心情更加强烈,他不由得想,被告白有这么高兴吗?

日向有些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可能看不到啊?这么大个头探出来,我看不到才怪呢。”

影山怒道:“你是因为被告白了很慌张所以眼睛乱瞟才看见的吧!”

日向:“怎、怎么可能会慌张!我也是被告白过几次的人好不好,怎么可能会慌张啊!”

影山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看你那个样子就是第一次被告白吧。”

 

日向气得毛都要竖起来了。影山逗了逗他,郁结的心情才有所缓解,但焦躁的情绪仍然挥之不去。他端着两个便当走过去,日向探头从他的怀里拿出自己的那份。两个人走到体育馆前面坐下,各自打开包布和盖子开始吃午饭。

影山戳着便当盒里的青菜,忍耐了一会,怎么看饭菜怎么不顺眼。他终于开口问:“你刚刚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日向神色如常,夹起一筷子小香肠送进嘴里,边嚼边回答:“啊,对啊。”

影山忍无可忍道:“吃完了再说话,你这呆子。”

日向:“要你管,混蛋山。”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影山第一次不愿再与日向就此纠缠下去。他锲而不舍地追问:“是谁?”

日向露出了一副对此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他停下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影山:“我说影山,哪有人这样直接问别人暗恋对象的啊?”

影山毫无悔改之心地“哦”了一声,立刻接着追问:“那该怎么问?”

日向看了一眼他的反应,没好气道:“你不管怎么问我都不会说的。”

 

影山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平常这时候他就该上手了,然而此刻膝盖上放着午饭,实在不适合闹腾,于是他乖乖吃起了饭。

日向用余光观察了影山一会,没发现他要动手的迹象,于是放下心专心大嚼便当。

岂料他满满一嘴饭快咽下去的时候,影山又问:“会去告白吗?”

日向差点一口饭喷他脸上。他急忙用手臂挡住脸,转过头瞪着一脸烦躁的影山。他的搭档平时总是冷着脸,有什么情绪一般都表现在脸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十分好懂。

但是对于日向来说,影山是一个谜。

比如此刻他的烦躁究竟是因为什么,日向并不明白。

 

没有得到日向的回答,影山接着说:“能不能不去告白?”

日向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影山说完这一番无赖一般的话之后,就这样坦然地看着他,堪称教科书式的无知者无畏。

日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点不该有的期待,他小心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影山皱着眉思忖了一会,回答道:“会影响到你打排球的吧?你看,你的脑子就这么一点,用来打排球都不够,再加上女朋友之类的,肯定会出大问题。”

日向:“......”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那点微末的期待被影山几句话狠狠砸碎,窜出了一点火星来,一下将他的失望燎得如火如荼,变成了愤怒。

他那点试探的心思在现下几乎成了笑话,日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耻,同时也对影山的迟钝感到异常不快。

他捏紧筷子,嚼碎剩下的饭粒时,虎牙一不小心咬破了口腔,痛得他想要龇牙咧嘴,然而怒气使得他变得逞强起来。他还记着影山让他吃完再说话,于是他把嘴里的饭咽完,安静地说:“这和影山没有关系吧。”

 

影山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日向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说:“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吧?和你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凭什么来管我要不要告白啊,嘴长在我身上,你也管不到。”

 

他的语气越来越冲,日向眼看着影山的脸色越来越臭,心里生出了报复的快感。

凭什么我要喜欢这么迟钝的家伙啊。日向委屈地想,明明只是队友,硬要说更近的关系,那就是对手,可是日向就是想再进一步。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是无知无觉地提出这样无理要求的影山才更加过分——

黑头发的少年隐忍了半晌,修长的手指松松握着筷子,日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影山皱着一张俊脸,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闷闷地闭上了嘴。

日向看到他这样,立刻开始后悔了。

 

影山知道日向说得没错,一点错都没有。即便他并不明白“恋爱感情”究竟是什么感受,但是他知道“喜欢”是一件私密的事,日向并没有义务要告诉他,也不可能答应他不去告白。可是他听到日向说出自己有喜欢的人的那一瞬间,害怕失去的心情压倒了一切。

日向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如此全身心信任他的人。他托出的球不管再快,都快不过这个眼里只有球的小不点,他站在场上时,影山甚至不需要去看就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并为此感到满满当当地安心。

 

最重要的是,日向对他说:“有我在。”

这一句话将影山从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明明只是队友,最多不过是对手,相处不过几天就能够相互拉扯着去三年级看传说中的王牌——影山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耀眼的太阳。

 

他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即便他的下场是那个企图用蜡和羽毛飞翔的伊卡洛斯,他也不愿再后退一步了。

他自知自己的社交关系经营得并不好,如果不是日向,大概他也并不能和现在一样融入乌野。

 

啊,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失去这个呆子。

 

他害怕日向会和某个女生一起,就像和他一样,推着自行车走过大街小巷,路过一盏一盏的路灯,进坂之下商店买肉包吃,站在冬天寒冷的空气中一边嫌烫呼气,一边大口地吃掉。

害怕日向的身边会站着除了他以外的别的人。

 

“对不起啊。”日向说。

影山茫然地抬起头,脸色依然很臭。日向嘴角沾着一颗饭粒,大概是火气消了,认真地看着他。影山强忍住伸手帮他摘掉饭粒的欲望,对上日向的目光。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刚刚说了过分的话。”

影山无数次佩服日向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然而此刻他被日向这样认真地坦诚相待,只想伸手去触碰他。

他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影山如此想着,便这么做了。

 

他们坐在体育馆前的台阶上,黑发少年带着锐气的眉眼在宫城冬天难得一见的阳光中,显得柔和了起来。日向亮色的头发仿佛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触手并非要灼伤人一般的烫手,而是是一团暖热。

他曾经多次抓住日向的短发,然而这是唯一一次他认真、温和地将手放到他的头上。

日向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像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小狗。影山没有摸过小狗,于是用想象中揉小狗的手法在日向头上乱摸一气。

日向:“……影山君啊,你再感动也不用这样揉我的头啊。”

 

影山一顿。

他收回手,拿起搁在便当盒里的筷子,没有再说话,几口把刚刚没怎么动的中饭吃完了。

日向在突然的沉默中有些不自在,他转开视线望着鞋尖前面的一小片地板,机械性地动了筷子。

影山等日向吃完,站起身,说:“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回去吧。”

日向应了一声:“好。”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忙乱地将饭盒整理好,低头看见地上有一颗纽扣。

日向想要叫住影山,但是他的冷脸搭档已经走得没影了,他只好将这颗纽扣放进兜里。

 

下午的课影山没有睡觉,但是也没有听。

 

影山想,自己果然足够迟钝。

在一次次占有欲作祟,他说出自己不该说的话、做出自己本不该做的动作时他就该明白的。

有什么早在初见时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在球场上、学校里的相处时逐渐破土而出,在风雪中那个像吻的碰触时,早已肆意生长到束缚住了他的心。

 

……啊啊,在第一次见到那个美丽的怪物在以优美的姿态高高跃起的时候,日向就已经在他的心里无知无觉地埋下了“恋爱感情”的种子啊。

他的“恋爱感情”和菅原不一样,和田中不一样,和姐姐美羽也不一样。

 

他渴望日向能够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也希望自己能站在日向身边。

他想要日向亮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纤细的小腿、跳跃时双翼般的手臂、助跑时轻捷的脚步,还有耀眼的笑容。

 

影山想要更近,想要没有离别,想要永久的联结。

但也想要珍惜,想要托他飞翔,想要共同的远方。

 

对手也好,搭档也好。

对于影山来说日向是最特别的、是最重要的。

称呼无关紧要,相处的方式也无关紧要。

如果这份感情能够称之为爱。

那么影山说,他爱日向。

 

影山飞雄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日向翔阳。

 

影山曾听及川彻说,少年时代最多的就是来不及。

要做的作业没来得及做春假就已经结束了,喜欢的女孩子没来得及表白就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想救的球没来得及动身就已经落到了地上。

及川说:“所以不要等到后悔的时候才去挽救这些来不及,现在正是最有挥霍时间的时候,想做什么要快点去做啊。”

因此他想,趁他们的春天还没有过去,快点伸手抓住日向。

想要把这份在他胸中展翅欲飞的心情传达给他。

 

他不愿经历离别,倘若短暂的离别是必然的,那么如果有长久且稳定的关系,他也将会是日向身边唯一且特别的存在,这样他也不会失去他。

这是他的攻手,是他最惯用的一把枪。作为一个优秀的二传,影山懂得如何权衡利弊。所以他要趁日向这把尚未被世人发现的枪在见过更多人之前、在他们走向更大的舞台之前,让自己成为日向最特别的人。

 

至于别人怎么看,影山并不在乎。

他更害怕来不及,害怕失去。

如果日向能接受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如果日向不能接受他,影山想,那么只要他锲而不舍,那个呆子肯定拿他没办法。

 

-

下午社团活动,影山几次想要找日向说话,但总是没有机会。等到训练结束,日向跟着月岛和山口连蹦带跳地跑远,只留着他一个人拿着社团活动室的钥匙站在门前的时候,影山才意识到日向在躲着他。

难道那个呆子知道自己喜欢他了?

影山一边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边有些紧张地思忖。

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他锁完门把钥匙放进包里拉好拉链,冲了出去。

 

日向努力无视月岛在到校门这短短一小段路内的第八声咂舌,心里还在想影山突如其来的沉默。他知道自己得寸进尺,但人总是囿于各种欲望,日向也是人,因此他也不例外。

日向并不是占有欲强的人,他的占有欲只针对影山。所以他才在被告白时、瞥见影山之后故意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他以己度人,以为影山会和他一样产生占有欲。

现在看来,完全是他自作多情了,日向想。

 

身后传来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日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影山,他出众的反射神经此时迅速地作出了反应,但也没能来得及——影山一把揪住了他卫衣的帽子,手劲之大差点让他反射性地吐出来。自行车哐地一下砸在地上,他狠狠地拍了影山的手一下,不知轻重的搭档才放开手。

 

“影山你有什么事啊!别这样扯我帽子,勒死我了!”日向捂着喉咙叫道。月岛插着兜冷眼看着,日向瞥到他的身影,窜到高个子背后探出头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

月岛:“……”

山口在一旁挠了挠脸,试探着问:“影山……是有什么事情吗?”

影山盯着躲在月岛背后的日向,直盯得日向直往月岛身上靠。月岛嫌弃地闪躲,见躲不过这个反应迅速的家伙,抬起视线和影山对视了一眼。

平日里最不对付的两个人在这一瞬罕见地达成了某种协议,影山神色如常,答道:“跟这个呆子一起回家。”

日向僵住了。

月岛拖长了声音回答:“哦——一起回家呀,”他边说边出手如电,将身后的小个子拎了出来,“王者大人接好,我可不想打扰你们。”

月岛看着清瘦,但毕竟是个少年,日向毫无防备便被他丢了过去,影山用他二传的手接住了他。月岛将手插回兜里,又瞥了一眼影山和日向,恶狠狠地叹了口气,迈开腿快步走出了校门。

 

山口笑着跟他们说了再见,小跑着跟上月岛。他走在竹马旁边,好奇道:“阿月,今天你怎么帮着影山啊?”

月岛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看了心烦罢了。”

山口说:“日向吗?他今天一路走过来挺安静的呀。”

月岛说:“我没说这个,虽然那家伙不说话也很烦人,但是看着两个笨蛋在一起更让我难受。”他特意加重了“在一起”三个字。

山口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由得想,影山和日向不是一直一起走的吗,怎么阿月今天突然这么烦他们?

月岛用眼角睨了山口一眼,就明白发小并没有想通其中关窍。他抿紧唇角,想,王者大人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开窍,看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迟钝嘛。

 

日向捡起自行车,觑着影山的表情,几次想要询问他究竟有什么事都没能开口。

影山攥紧包带,察觉到一旁小个子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插进兜里,但脸上还是带出了一点凶狠的紧张。

最后还是影山迈开步子,说:“走吧。”

日向:“哦。”

 

校门口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影山视线向下。

如果走到五十步,他的脚边还有樱花,那么他就向日向告白,影山想。

他明白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开口的理由。

影山不相信命运,他只相信自己的努力,但此时此刻,饶是他也有些踌躇不前。

影山一边唾弃自己的懦弱,一边认真地数着步子。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夜晚的樱花在路灯光和月光下几乎成为了第三个光源,粉白色的花瓣在夜色里飘落下来。

影山试图放缓脚步。

慢点走的话,也许就可以有正当理由对日向说喜欢了。

日向推着车走到他身前一步,停了下来:“怎么了?”

黑发的少年抬起头,春夜的风带着花瓣拂过他的额发。他夜空一般的眼睛里映着小个子回首的样子。

日向在他的视线里握紧了车把,直觉影山有什么话要说。

影山又略微低下头去看,春风刹那之间便转了方向,推着他和满地的花瓣往前了一步。

想要说的话已经排山倒海地涌到了喉咙口,他又将视线放到日向身上。日向每当遇到让他好奇的事时都会睁大眼睛,现在也是如此。

 

影山摇摇头。“现在没什么。”

日向歪了脑袋:“现在?”

影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日向连忙推车跟上。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满地的落花变成了零星几片花瓣,风又悄悄地变成了从他的面前拂向身后。影山低头徒劳地寻找,然而地砖上空无一物。

 

四十九。

 

日向突然想起兜里影山的纽扣,他停下来,单手握住车把,伸手去摸那颗纽扣。影山在失望中回过头,看见日向从兜里摸出一颗纽扣,一朵樱花被他的动作带出来,从他的口袋里晃晃悠悠地落到了脚边。

影山瞪大了眼睛。

 

日向对影山说:“你掉的纽扣。”

影山抬起视线。日向纤细的指尖被金属质地的纽扣衬着显得格外白皙。他魔怔般地伸手去接,此时日向突然收回了手。

影山疑惑地看向日向。他琥珀色的眼睛平视着影山的胸口,轻声说:“原来是第二颗纽扣啊。”

影山低头,看见自己制服原本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只剩下两簇线头耷拉在黑色的布料上。

日向决定放任自己再任性一次。“影山,这个纽扣可以送给我吗?”

 

影山垂下眼睫,蹲下身捡起那朵落在日向脚边的樱花。他的目光再次和日向对上时,深蓝的眼睛中多了几许笃定。

“你知不知道第二颗纽扣是什么意思啊,呆子。”

日向红了脸,视线又开始飘忽,“啊?第二颗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清楚,难道影山你知道吗?”

 

影山飞雄不相信命运。

 

然而第五十步,日向早晨从他肩上拿起的樱花落到空无一物的地面。日向出生在白昼最久的夏至,而他出生在黑夜最长的冬至。太阳的光芒落到地面时投射出影子,正如他们的名字。

“飞”和“翔”,这两个字天生就该生长在一起。

 

影山说:“你要这个纽扣,那么我们交换吧。”

日向右手里捏着那颗据说离影山心脏最近的小东西,手握成拳垂落到裤缝边。他问:“交换什么?”

影山平摊开手,那朵樱花安静地躺在他右手的掌心。

他低低笑了一声:“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必须要接受。”

日向皱着鼻子思索了片刻,最后出于信任,答应了影山:“别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影山深吸了一口气。

日向身后是乌野门口的樱花树,在夜色中他的眼睛也依然明亮。

风从他们之间拂过。

粉白色的花瓣像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影山在并不寒冷的风中又一次想起雪落在脸上的温度。

 

花瓣缱绻地卷着春风落到影山的头发上,在黑夜里仿佛雪花凝滞在半空中。日向真切地看到影山上扬的眼角含了一点温润的笑意。

樱花落下有没有声音呢,日向想。

而就在此刻。

他听见影山说:“我喜欢你。”

 

日向手里的纽扣被他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才明白原来一直自欺欺人的是自己。影山明白第二颗纽扣的意义,也将这颗纽扣送给了他,代价是他早晨捡起的樱花,和听影山说一句“我喜欢你”。

日向的嘴角上扬,喜悦和满足从他的心底开始满溢出来,他说:“我不接受。”

他看着影山的神情低落下去,笑容越加明亮:“那么如果要接受的话,我们交换吧?”

影山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交换什么?”

 

日向说:“影山君,请你低一下头。”

影山顺从地低下头,花瓣从他的头顶飘落。日向眨了眨眼,踮起脚尖。他没有戴口罩,影山也没有背对着他。

这一次,货真价实的吻落在影山的嘴唇上。

日向接受了影山的告白,代价是一个吻,和日向的一句“我也喜欢你”。

 

影山记忆中耳廓上滚烫的温度与如今嘴唇上的温度重合,日向站稳脚跟,冲影山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这一次是我赢了。”

 

他们是搭档,是对手,从此刻起,他们也是彼此的爱人。

影山眉眼舒展,在如雪一般的樱花飘落中,绽开了好看的笑容。他很少这样笑,日向不愿承认他看呆了,眨了眨眼说花瓣吹到了他的脸上,迷眼睛。

影山伸出右手,用手指轻轻地握住日向的右手指尖。

 

有日光之后才有影子,在起飞之后只有翱翔。

影山飞雄不相信命运,但他感谢命运将这个耀眼的小太阳送到他的身边。

春日之后,夏日即将来临。

樱花开得灿烂,而只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在如同雨点一般急促的生长的脚步里,他们在匆匆经过的人潮中目光相遇。

灵魂的契合不需要理由,从此除了远方和彼此,他们再不作他想。

 

 

 

后记:

“啊,影山,你居然还叫我不要告白!你好狡猾!”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是谁啊,呆子!”

“就算不知道是谁也不能这么说好吧,你才是呆子!”

“......”

“啊痛!影山放手啊!”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来自于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

*第二颗纽扣据说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可以作为定情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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